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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逃离家暴者,我们和母亲努力了一辈子丨人间

美梦 人间theLivings 2020-08-27

母亲在三番五次的逃离中,耗去了大半生光阴,如今却还要提议用毕生积蓄去换取自由,这是对家暴者的什么惩罚呢?她应该更幸福啊。


配图 |《忘了去懂你》剧照





因为父亲复杂的性格和恶劣的行径,我们家在乡下很有名。

年轻时,父亲曾是村里的红人,英俊帅气,多才多艺,谈吐不凡,还是个优秀的村干部。他对母亲一见钟情,最终用几十封文采奕奕的情书赢得了母亲的芳心。

谁曾想,父亲骨子里却是个顽固的封建残余份子。他一直想要个儿子,在当时政策不允许的情况下让母亲连生两胎,未得“皇子”,反丢了芝麻官。

“连个儿子都没有,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!”父亲这匪夷所思的“信仰”,使得他与母亲原本甜蜜的日子,随着我妹妹的出生画上了句号。

父亲心灰意冷,开始抽烟、酗酒,渐渐性格大变。刚开始是闷闷地喝,喝完就睡,既不起床干农活,也不外出烧砖赚钱养家。到后来开始在家里撒酒疯,言语粗暴,吼声骂声三天两头不断。邻居们好心相劝,他却连同外人一并辱骂。

从那时候起,母亲不仅要独自承担沉重的农活、家务,还要照顾我和妹妹两个年幼的孩子。遇到收成不好的年岁,一家人食不果腹,母亲只好低着头四处借米借钱,硬扛着家庭的重担。

村里人看不过眼,对父亲多有指责。父亲听到后,脾气越来越大,在外无法宣泄,回到家里稍有不悦,他便摔杯摔碗、掀翻餐桌,弄得满地狼藉,一家人心惊胆战。

不知从哪天起,父亲开始家暴,经常没征兆地就一把扯过母亲的头发,扇耳光、踢肚子。母亲额头被打出血,浑身发抖地蜷缩在地上,他还不放过,继续一脚一脚地踹。有时他喝着酒,忽然酒杯就砸过来。母亲常年伤痕累累。

那时我和妹妹年幼体弱,无力护着母亲;而奶奶由于38岁才得了这个儿子,对儿媳的苦痛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正直的爷爷也去世得早,母亲无处可依。

繁重的农活、幼小的孩子、丈夫的懒惰和暴力、家婆的臭脸、村人的同情与嘲讽,家徒四壁捉襟见肘,隔三差五还有债主登门,母亲内忧外患,磨得只剩皮包骨头。

“离婚吧。”母亲熬不住了。

父亲恼羞成怒:“我是念在夫妻情分才没有休了你,你竟敢提离婚?!”他忘了自己曾代表村民写状子上告村霸,如今他却对自己的合法妻子说:“等我哪天高兴了,一封休书休了你,否则这辈子你都不要妄想离婚!”




实在熬不过时,母亲曾偷偷跑过。

第一次是带着6岁的我和4岁的妹妹,跑回了娘家。

隐约记得那是个夏夜,母亲背着妹妹牵着我,穿过大片田野和树林,趟过淹没脚脖子的清凉的溪流,踩着泥土和石头,路过沉睡中的陌生村庄,我们细碎的脚步声还引得阵阵狗叫。母亲的手温暖有力,皎白的月光倾洒,万物寂静祥和,前方似有希望,我只觉得美妙,像是一场爱丽丝梦游仙境。我们走走歇歇,天快亮才到了外婆家。

只隔了一天,父亲就赶来了。他当着外公、外婆、姨妈以及4个舅舅的面下跪道歉,自扇耳光,发誓改过自新。

母亲不肯谅解,可那时几个舅舅陆续结婚分家,外婆患了食道癌,外公心梗。面对远嫁出去的女儿,娘家只能给口饭吃,无法再给她一个家。僵持了几天后,母亲只能含着眼泪跟父亲回去了。

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。

第二次,母亲跑到了武汉的一个亲戚家,没有带我们。亲戚帮忙给她找了一份在服装厂做裁缝的工作,就此安顿了下来。

后来父亲千方百计终于打听到了母亲的下落,托亲戚转告母亲,妹妹病重。母亲急忙赶回来后,却发现妹妹安然无恙,还没有来得及跟父亲对质,就发现我已低烧多日,却无人照料,精神萎靡,火速送去镇医院救治,才捡回一条小命。

因为这件事,妹妹更加仇视父亲了,也让我一直对母亲抱有亏欠——如果我那时不生病,母亲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外出谋生路,不必留下来过苦日子了?

那之后,为了照顾好我和妹妹,母亲不再跑了。

家里有了女人操持,我和妹妹也陆续入学,且成绩优秀,这让父亲的腰板在村里人面前又挺了起来。家暴少了些,多剩下些目露凶光、辱骂推搡。但这种时刻依旧成了我们全家的噩梦——那种对暴力的恐惧已经深深注入了我们的神经,稍有风吹草动,便会惊慌无措。

妹妹一上初中,母亲就又一次跑了。这一次她跑去了千里之外的浙江,投奔了舅家一个在宁波做会计的表姐。

镇初中是寄宿制管理,每月底放两天假,可以回家也可以留校。这让我和妹妹有了容身之所。母亲走之前,到学校找到校长和班主任,并跟班主任商量,每月寄钱给她,让她帮忙代缴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。有了学校的支持,母亲再无后顾之忧。

到了宁波后,母亲买了Call机,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到校门口小卖铺的座机那里,再让小卖部的店主喊我们来接电话。她还经常给我们写信,关心我们的学习和生活。

到了月末回家,奶奶给做饭吃,基本上难得见到父亲的身影,我们也并不在意,反倒轻松起来。偶尔父亲在家,在得知我们有跟母亲通信后,便刨根问底地想知道母亲的详细地址。我们把信件藏在学校宿舍,拒绝拿给他看。

父亲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俩还在这儿读书呢,我就不信她这辈子都不回来了!”




一年后的夏天,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,母亲闻讯回来了。她胖了些,脸蛋更圆润了,还烫了头发,穿着一条时髦的长裙。她走在乡村的土路上,优雅得像电视里的港台歌星,村里人看到焕然一新的母亲,都不由惊呼起来。

父亲在家骂骂咧咧,本想给大胆“私逃”的母亲一个下马威,但在看到离别一年的母亲时,他呆住了,甚至霎那间有些脸红。他接过母亲的行李,给母亲搬椅子坐,还给她倒了一杯茶,殷勤得像是在招待一位贵客。

母亲去市一中找到我的新班主任,像初中时那样嘱托。接着,她带着我和妹妹去了市里的邮政局开通存折,存了几百块钱在上面,还教会我们如何查账和取钱。最后带我们去外公外婆的坟上,烧了纸钱。

母亲将要返程。出发前夜,满身酒气的父亲要求同去宁波打工:“一帆()考上了一中,3年后肯定能读大学;一路(妹妹)成绩也好,过两年也能考上一中——你想想她们读书要多少钱,靠你一个人怎么供得起?”

母亲态度冷淡:“这个家从没指望过你。我能供到哪一天,她们就读到哪一天。”

父亲醉醺醺地摇头晃脑,胡搅蛮缠:“怎么不指望我?我可是她们的亲生父亲!”

母亲哼了一声:“你真想供她们读出去的话,你可以在市里或者去武汉找事做,一样能挣学费——就当我们已经离婚了,你单独为孩子们尽一份力。”

父亲按捺不住怒火:“你不敢让我跟去,怕是在外面找了野男人吧?!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婚,否则,你们几个都不会有好日子过!”他伸出手指,在我们母女3人间点来点去。

母亲被激怒了,冲到父亲面前:“你要是敢欺负到我女儿头上,就离死期就不远了!”

父亲往后退了两步,瞬间恢复原本的面目,抓起母亲的头发就要打。我冲过去拼命抱住父亲挥起来的胳膊,妹妹比我动作更快,也更狠——抄起木椅子就往他头上抡,猝不及防,父亲一下子就被抡倒在地上。

这下父亲彻底被激怒了,他松手放开母亲,眼睛眯成一条缝,死死盯住妹妹。

空气凝固了。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,浑身发抖。

母亲冲过去挡在妹妹面前,冲父亲嘶吼:“你想干什么?你敢动手试试看!今天我就跟你拼了这条贱命!”接着,对我大叫,“一帆,快带妹妹跑,找地方躲起来!”我抖动的神经勉强镇定下来,抓起妹妹的手,就往屋外飞奔。

妹妹却猛地推开我。她出乎意料的淡定,朝着父亲轻蔑地哼了一声:“王洪喜,你放心,我不跑。我跟我妈不一样。”她慢悠悠地走到厨房,提了把菜刀出来,架到自己脖子上。

母亲慌了神,扑过来想要夺刀,吼得歇斯底里:“一路,使不得,快把刀放下!”

“妈,你不要害我白死了,你往门口站远一点。这是我跟王洪喜之间的恩怨。”妹妹晃了晃刀刃,往脖子里去了去。母亲站在原地,不敢妄动。

妹妹走到父亲面前,拽着他的手握住刀把:“王洪喜,你听好了,我早就不想活了。你使使劲,一刀下去,从此我们两不相欠。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再投胎到你屋里来。

“今天你要是不杀我,等我长大了找你报仇的时候,你不要后悔。我晓得你嫌弃我不是个儿子,我出生的时候你连鞭炮都没放一声。不过,你死的时候,我肯定要放鞭炮,还要在稻场摆满‘震天雷’,震个三天三夜,请镇上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。等着吧,我就站在你的棺材旁边笑。

“王洪喜,总有一天你会变老,等到那时我打得过你了,你欺负我妈的这笔账,我会要你加倍偿还!”

说着,妹妹竟真的笑了起来。她正值叛逆期,不计后果,狠劲十足,脖子那里渗出了血。父亲被她的气势震住,酒醒了一大半,呆了片刻,推门出去,直到母亲走,也没再回来。

年幼的妹妹亮出利剑,为我们娘仨的命运带来了逆转。




后来几年,父亲恶习收敛,在家务农、种树、养鱼、贩猪。再后来,妹妹也考上了市一中,父亲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望,带我们到馆子里改善伙食,时不时还给我们塞点生活费。我们生日当天,父亲还会买来蛋糕,在学校附近的饭店里定个包间,让我们叫上几个好朋友一起庆祝。在生日宴上,他会声情并茂地唱几首祝福歌,博得阵阵掌声。同学们都说:“真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父亲。”

恍惚间,我似乎忘掉了那个旧时的梦魇。

我考上大学那年,80岁高龄的奶奶去世了。家里管这叫做喜丧,与我的升学庆典一起,办了“双喜”。

母亲也回来了。她看上去消瘦了很多。白天要在服装厂做车工,晚上在纺织厂切料,低血糖和腱鞘炎频频发作。即便是这样,母亲微薄的收入也只能勉强支撑我们姐妹俩的高中学费和补习费,面对高额的大学学费,母亲实在难以为继。

临近开学,距离我9000多元的学费还差一大截。我打算外出打工,以保障妹妹的求学路。我安慰母亲:“靠高中文凭也能坐办公室的,等以后有钱了我再自考大学。”

妹妹抢话:“妈,你常说社会人情复杂,姐姐性格温吞容易被欺负,还是得读大学,之后去做老师比较安稳。你就带我去打工吧,我胆子大,脑筋灵活,肯定能趟出路子来。”

父亲摆摆手:“你俩不要胡思乱想,安心读书。我会想办法的。”说完,他到里屋换了件干净衬衫,骑自行车出门了。

第二天,镇上农村信用合作社的信贷专员就到村里来调查情况。

这些年父亲酗酒家暴,臭名远扬,又曾酒后滋事吃了两场官司,法院判决赔偿对方一大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,父亲当庭发怒拒绝执行,被记录在案。可想而知,父亲申请的助学贷款被拒绝了。

无路可走,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再一次去了合作社,找到社长——他的高中同班同学——请求“酌情特批”。

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说服他的故友的,回来时,眼眶红红的。他跟母亲说:“讲好了,社里同意贷款,过几天就来家访,要你签字才行。”顿了顿,父亲强调一句,“他们只承认你的签字。”

最终,合作社给了5000元助学贷款,勉强凑齐了我的学费。




尘埃落定后,父亲再次要求与母亲同去宁波打工。

“这么高的学费要供4年,后年一路也要高考。在农村里挣不到什么钱,我也得出门打工才行。而且你现在身体不好,我去了宁波也能照顾你。

“我以前犯浑不成器,这几年改过自新了。去那儿以后,我一定多做事,挣的钱都交给你保管,戒烟戒酒,不发脾气不打架,一切以家庭为重,你就看我的实际行动吧!”

父亲信誓旦旦,诚意满满,母亲动心了。

“无论如何,他都是你们的亲生父亲,对你们姐妹俩是真心实意的好。”母亲劝说我和妹妹,也像是在劝说自己,“这几年关键时期很困难,我一个人怕支撑不住。他在改过,就当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吧。”

“要是他再喝醉酒打你怎么办?你往哪里跑?”我和妹妹担忧。

“现在已经不是旧时代了,他再敢胡作非为,我立刻起诉离婚!走得远远的,让他这辈子都找不到。而且宁波是大城市,打架警察会管的。”母亲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,回答时底气十足。“去了宁波后,那就是别人的地盘,得好言好语踏实干活才能挣口饭吃。让你爸爸离开这里,去外面历练一下,没准能变好。”

也许在母亲心里,那个年轻时的完美丈夫从未死去。在炼狱般的黑暗岁月里,她仍留有一丝幻想。“他以前,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。”母亲说出了心里话。

“是啊,大家都说他以前很好,那是我的错咯?我害他变坏了?”妹妹阴阳怪气。见母亲的神色暗淡下来,妹妹不忍心,口气也软了:“好吧,希望他这次真的能变好。”

我们一起送妹妹回高中,母亲嘱咐她:“姐姐要去念大学了,以后你自己在学校,要好好学习,听老师的话。放假了你就到舅舅们和姨妈家,有饭吃,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勤快点做。天冷的时候多穿衣服,不要生病。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寄钱,省着点花。”

“也不要太节省,该用的用,想吃啥就买,不够了我再寄给你。”母亲又说。

妹妹眼泪汪汪地连连应下。

父母将我送到武汉的大学报到、安顿好后,他们一同去了宁波。




我在大学期间成绩优秀,获得了一些奖学金,课余时间也在做兼职。校内虽有助学贷款,但名额有限,比起那些单亲或父母残疾病重的家庭——我要填写因为父亲家暴作恶导致家境贫困吗?——最终,我没有提交申请。

大三那年,妹妹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师范大学。每逢寒暑假,我和妹妹都会前往宁波打零工,与父母同住在破旧的棚租房里。

那时候,父亲在一家矿泉水公司做送水工,一天能送100桶左右,一桶提成1块5。风吹日晒,酷暑寒冬,全年无休。当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附近一片高校园区的送水点承包下来,那里需求量大,提成也高一点,而且不用在大街小巷人群车流中赶路了。

可惜事与愿违。送水公司的老板最终把这个机会给了另一个送水工——那人会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送水,父亲很是不服气:“有儿子了不起吗,也不过是个送水的。我两个女儿还都是大学生呢!”

体力活干久了,身体吃不消,父亲开始偶尔喝上几口酒、抽起几口烟来,“解闷,也提提劲儿”。对此母亲表示理解,我们也没有制止。曾许诺的戒烟戒酒,在现实面前打了折扣。

由于母亲视力下降,手时常发抖,只能辞去缝纫和切料的工作,去了宾馆客房部做保洁。我和妹妹常去给母亲帮忙,有时候遇到很脏很乱的退房,母亲不会让我们进去帮忙——“太脏了。你们只是暂时打零工,不能对这种底层的辛苦习以为常。”

突然从某天起,母亲开始咳嗽。起初以为是感冒,后来整天整夜地咳嗽、气喘,我们吓坏了——那时父母都没有医保,如果真查出什么,对我们家而言,将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。在等拍片结果时,我被一种深深的恐惧笼罩着——就像曾经父亲在挥舞拳头时,我害怕脆弱的母亲会就此倒下。

好在去了几家医院检查后,并没有查出什么大毛病,医生说是支气管炎,可能是因为长期在服装厂、纺织厂上班,吸了化纤灰尘导致的。我们松了口气。

父亲抽烟抽得更多了,一天至少一包。母亲常常一边在父亲抽烟的烟雾中做家务,一边痛苦地咳嗽。见母亲如此难受,我的火气腾地冒上来:“爸你别再抽烟了行吗?妈跟着你吸二手烟,现在咳嗽得这么厉害,你还是把烟戒了吧。”

父亲瞪着眼,不服气地狡辩:“这是你妈自己身体底子弱。我都抽大半辈子烟了,我咋不咳嗽呢!”

“自私!无耻!”妹妹怒吼,“妈妈身体底子差,能怪她吗?小时候家里穷得没饭吃,我和姐姐没钱念书,是谁辛苦干活、最后瘦成皮包骨?又是谁自己好吃懒做借钱赌博,还经常喝醉酒打她、威胁她如果敢离婚就让全家不得好过?只是让你戒个烟,你都不肯?”

看着黝黑消瘦的父亲,想起他曾为我唱的生日快乐歌,我的眼泪流了下来:“妈已经咳得很难受了,你要抽烟就到屋外抽吧。爸,你以前说过会把妈照顾好的……”

“骗子!满口假话!”妹妹愤恨不已。

“算了算了,我这又不是肺癌,慢慢会好的。你们都别吵了。”母亲劝架。


随着父母年龄的增长,纯体力劳动的工作已经不适合他们了。

不忍母亲如此辛苦,妹妹带她去网吧,教会了她电脑的基本操作,让她从保洁员转到了房务中心做领班,每天只负责在电脑上调度房间。母亲很喜欢这个“有技术含量”的新职务。

父亲则抽空报考了驾校,在顺利拿到驾照后,辞去了送水工作,去一家酒厂开车。

而我已开始实习,妹妹就读的师范院校学费不高,我每月给她打几百块钱生活费,她自己也做兼职挣点零花钱。

渐渐的,家里的债务还清了,还有了积蓄。每年春节回乡祭祖,父亲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,洋洋得意地接受乡亲们的恭维:“老王家算是奔出头来啦!”

父亲也很高兴,开始憧憬起未来:“再打5年工,攒够30万,我就回乡下养老去。每天钓钓鱼、打打牌,喝点小酒——神仙般的日子呀!”




毕业后,我在上海找了份工作,两年后妹妹毕业去了北京,父母仍在宁波打工。一家人各自谋生。

2012年我结婚那年,母亲偷偷塞给我一张卡,里面有5万块钱:“别让你爸知道,也别让你老公知道。这是给你的私房钱,为自己留条后路,懂吗?”

“过得幸福自然是好,受委屈时这点钱也能让你有东山再起的底气。从小到大,你和妹妹受了不少苦,也没享受过好日子。妈只有这点能耐,对不住你们。你结婚以后要是在新家过得不好,就随时回来,妈给你撑腰。”

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,我泪如雨下。

婚后第二年我怀孕了,因孕吐严重,便辞职在家养胎。生完大宝,又生二宝,一直在家当全职妈妈。丈夫待我宽厚,那笔私房钱我便存在妹妹那里。

随着政府各种利好政策出台,农村的发展也有了奔头,父母打算结束打工生涯。

父亲提出回乡下造新房子、整修鱼塘,希望我和妹妹“资助”10万块,加速实现他“神仙般的晚年生活”。奈何我丈夫只是普通白领,一人要养活一家四口,还要供车供房,不过勉强度日,我实在不忍向丈夫开口。

父亲对我很不满:“你大学毕业后工作没几天,就窝在家里生娃,像个保姆一样洗衣做饭。我们千辛万苦供你读书,现在你却只是做着连小学毕业的人都能做的事,这大学算是白读了,这个家指望不上你了。”

这番话让我很愧疚,确实,我对原生家庭的回报实在是太少了。

面对父亲的求助,妹妹断然拒绝:“你供我们姐妹俩读书,就是为了要我们报答你吧?我们叫你一声爹,你敢说问心无愧?你的晚年计划,有跟妈商量过吗?她曾经九死一生逃离那里,你却在喜滋滋地幻想着回那里过神仙般的日子,让妈继续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当保姆、闻你的毒烟?做梦!”

一提到那片乡村,妹妹总是按捺不住地要发火。在跟母亲商量后,她决定给母亲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养老。那里离母亲的娘家近,来往亲戚也多。

对此父亲很是恼火,冲母亲大发脾气,埋怨她做了“错误的决定”:“回农村养老多好,可以种菜养鸡喂鱼,政府还有补贴,吃喝不愁。空气又好,到处都是熟人,自由自在的。你却要待在城里,跟坐牢似的……”

其实母亲也想回乡下,只是妹妹不答应。

妹妹曾问母亲,是否还记得年轻时被父亲家暴的情形。母亲唯唯诺诺不愿提及。妹妹又问:“如果就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地过,你是不是愿意和父亲白头到老?如果老到真要离开的那一天了,你会不会有遗憾,会愿意被这个打过你骂过你的男人牵着手离开人世吗?你难道真的就不恨他吗?”

母亲被问得红了眼眶,她常常自言自语:“是啊,为什么那时他要打我呢,我又没有做错什么,为什么他敢打我呢,为什么……这么坏的人,我怎么能不恨他?!”

妹妹苦口婆心地劝母亲:“一次家暴,终生是罪人。爸爸从没有发自内心、无条件地爱这个家。以前你是没办法挣脱,现在我和姐姐都已经长大了,你尽管大胆去追求想要的生活。在市里住着,平时到亲戚家串串门,搓搓麻将,跳跳广场舞。我们也会常回来看你,每个月给你生活费,再存一笔养老钱。何苦要回农村去伺候父亲,那个伤心地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?

“如果你是想有人陪着,父亲不是个好人选。这几十年里,我从没见过他主动关心你,就连你之前半夜发高烧,他都不肯起床给你倒杯水喝。如今你自己身体也不好,还是趁早断了念想,与父亲分开过吧,找个善良体贴的老头另续良缘。”

在宁波的那几年,虽然表面风平浪静,但其实父母的婚姻早在30年前第一次家暴时,就已经碎裂了。母亲靠着对爱情、父亲自欺欺人的幻想,加以浓烈的自我麻痹,勉强黏合着这桩苦涩的婚姻。

现如今,我家庭美满,妹妹独立强干,我们都希望母亲能停下来,为自己考虑一下。




母亲住进新房子后,每天在家跟着视频学跳广场舞,晚上约上几个要好的老姐妹到公园组队跳。她学会了淘宝,会网购各种漂亮的跳舞衣服,还养了一只粘人的狸花猫。日子过得快活。

而父亲的大部分时间,都待在20多里外的乡下老屋里,串门喝酒打牌。他总会在某个朋友那里给母亲打电话,吆喝母亲与这边的主人“讲几句”,拉拉家常。那些旧识乡邻曾多多少少给予过我家帮助,父亲知道母亲拉不下脸面拒绝。然后他再装模作样地大声对母亲说:“我这两天就回城里,你不要催我。”俨然一派亲密祥和的情景。

被虚伪的父亲道德绑架,还要假意迎合,母亲愈发厌恶接听他的电话。

父亲还会时不时地忽然来城里,气愤地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接他电话。当母亲打扮靓丽要出门跳舞时,他会吹胡子瞪眼,诋毁这群跳舞的老姐妹们“不正经”。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,他甚至会追打那只狸花猫。

母亲常常给我打电话倾诉,说她与父亲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,心里已非常不想看到父亲。父亲在外游玩夜不归家,时常好几天才回来换洗一次。母亲在清洗那堆脏臭衣物时,“想吐!恨不得给他都扔掉,希望他不要再回来。”母亲说,“他把这里当成了酒店,把我当成了保洁员。可是他不仅不给我发工资,反而三天两头地问我要钱,一点养老积蓄,看来也撑不了几天。”

犹豫良久,母亲提出了离婚。

起初父亲根本没当真:“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?老了也不怕人笑话。”

“只有过得不好,才会被人笑话。我老了,再不抓紧时间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就来不及了。”母亲转述妹妹之前的劝词。

父亲不耐烦:“我没打你也没骂你,离哪门子的婚?”

“和你过日子没滋味,早离早解脱。”母亲有些失落。

“离呗,我求之不得,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老汉子敢来勾搭你!”父亲恼羞成怒,“存款对半分,把老子挣的钱都还回来!”

“你同意就好。”母亲拿出早已备好的离婚协议书,“这份协议约定了离婚后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,你在上面签字。这几天我们就去民政局拿离婚证。我俩那20几万的积蓄,全部归你。我留在城里坐牢,你回乡下当神仙。我宁愿净身出户,从此与你分道扬镳。”

直到这时,父亲才终于明白母亲是认真的。

在外人看来,父亲精神矍铄,家庭圆满,辞工归田后,当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。这比起那些病痛、贫穷、孤苦无依的老头们,他算是人生赢家。但他的这些闪耀光环,全部都是依仗母亲给他的。一旦母亲不要他了,他仍将成为全村的笑话:老王头啊60岁高龄离婚,刷新了本村记录,以后钱财败光怕是要住进养老院咯。

拿着那份离婚协议书,父亲慌了神。他先是愤怒地拒绝,以自己为家庭的半生付出作辩解,咒骂女儿不孝,后来唉声叹气,满腹委屈,再后来软言软语,恳求母亲回心转意。

他撕了协议书,半步不离地守着母亲——陪她串门,看着她打麻将,别别扭扭地学跳广场舞,主动承担家务活儿,低声下气哀求母亲与他共度晚年:“城里也好,乡下也好,只求同去同来,有个伴儿。”

面对父亲的迁就与哀求,母亲没有接受,也没有拒绝。

“狗皮膏药,甩不脱!”母亲无可奈何。

我与妹妹商量是否给母亲找个律师代理,以家暴、感情破裂提起离婚诉讼,请法院判决,却被母亲拒绝。母亲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告诫我们:“离不离得脱,随他自己决定。千万不要把他逼急了,万一他激起歹心,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。我已经老了没所谓了,你俩还年轻,有大把好时光等着。如果因为这个人搭进去,太不值得了。”

听得这番话,我心头一颤。

妹妹虽直言不怕,但母亲还是再三告诫妹妹,要顾全家人远离祸端。

就这样,离婚的事情暂时被搁置了下来。


一个曾经的施暴者,后半生并没有得到什么报应,更没有什么“加倍偿还”。

在15年前的那场战役中,妹妹曾发誓等她长大后要找父亲报仇、让他生不如死,而如今,也无非只是劝母亲离开。我曾恨他入骨,却到底还是继承了母亲的软弱,念着血脉相连,记着他那么一丁点的好,始终对他起不了狠心。

母亲在三番五次的逃离中,耗去了大半生光阴,如今却还要提议用毕生积蓄去换取自由,这是对家暴者的什么惩罚呢?她应该更幸福啊。

而父亲如今之所以会如此哀求母亲与他共度晚年,不过是因为对自己即将被抛弃的恐惧,而非对爱人的歉疚。但愿他能在恐惧中一直哀求下去,算是他最好的结局。

编辑 | 任羽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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